嘉平六年二月戊子,洛阳。
大将军府,凌云阁。
一股浓稠的、混合着陈年简牍霉味、苦冽龙脑香,以及一丝若有若无,仿佛从砖缝深处渗出的铁锈血腥气息,在紧闭的门窗内沉淀、发酵。司马师斜倚在紫檀木榻上,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左侧太阳穴。那只早已盲瞑的左眼,深处正传来一阵阵针砭般的悸动,这痛楚与他此刻的心境一样,被牢牢封锁在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。案头,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吐着昏黄的光晕,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绘有九州疆域的屏风上,巨大,沉默,仿佛一头假寐的凶兽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,轻捷而精准。中书侍郎钟会的身影出现在光影边缘,他身着湖蓝色常服,手持一份封缄密实的卷宗,躬身行礼,动作如行云流水,无可挑剔。
“大将军。”钟会的声音清越,打破了室内的死寂。
司马师未抬眼,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他伸手从棋奁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,指腹感受着玉石特有的温凉与沉重,随后,“嗒”的一声轻响,棋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楸木棋盘上,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钟会会意,趋前跪坐于棋枰对面,目光扫过棋盘。棋局初开,黑白子犬牙交错,看似寻常,他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蓄势待发的杀伐之气。他执起一枚白子,谨慎落下。
“李安国(李丰)近来,似乎颇为忧心国事。”司马师忽然开口,声音平稳,听不出任何情绪,他落下第二枚黑子,位置刁钻,“昨日申时三刻于张光禄(张缉,光禄大夫)府邸后园水榭,今日巳时正于永宁宫偏殿觐见陛下,言辞恳切,涕泪交加。真是忠臣楷模。”
钟会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司马师提及的时间、地点,分毫不差,仿佛亲眼所见。他心中凛然,知道大将军的情报网络已将这洛阳城编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。他迅速落下白子,应了一手,低声道:“李中书与张光禄、夏侯泰初皆世交旧谊,走动频繁些,亦是常情。然其暗结中官,交通禁内,苏铄、乐敦、刘贤之辈,近日皆与李丰有过密晤,所图恐非寻常。”
他略作停顿,观察着司马师的脸色,见其独目依旧凝注棋盘,便继续道:“据报,彼等似欲借本月‘拜贵人’之仪,行非常之举。宫中宿卫之调度,已有异常之象。”
“哦?”司马师独目中寒光一闪,旋即隐去。他拈起一枚黑子,并未立刻落下,只是在指间摩挲,“跳梁小丑,伎俩止于此乎?”语气平淡,却带着洞悉一切的轻蔑。那枚黑子终于落下,并非凌厉的攻杀,而是占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,实则扼守要冲、断绝白棋联络的位置。“彼等所恃,无非宫禁咫尺之地,妄图挟持幼主,便可号令天下。殊不知,”他抬起眼,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钟会,“这洛阳城的兵戈,早已不姓曹了。”
钟会看着那步棋,心头一跳。这步棋,名为“断”,精准地切断了白棋数子与外界的联系,使其顿成孤棋,陷入绝境。他仿佛看到了李丰那张因过度自信而显得愚蠢的脸,看到了那场依赖少数宦官、缺乏真正武力支撑的密谋,是何等不堪一击。所有的一切,都在大将军这步“断”手下,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。
“士季,”司马师忽然唤他的字,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脸上,“可知猎人之道?”
钟会收敛心神,恭敬答道:“请大将军示下。”
“猎杀易,待时难。”司马师的声音低沉,“狐兔窜伏,草木皆兵。需待其自以为得计,尽出巢穴,雷霆一击,方可竟全功,净秽土。”他说话间,又落一子,这一次,棋风陡变,凌厉如刀,直切白棋大龙腹地。
钟会背脊渗出细微的冷汗。他明白,这已不是棋局,而是最后的摊牌。他深吸一口气,执子落下,试图做最后的挣扎,为那条即将被屠戮的大龙争取一线生机,同时也是一种表态:“大将军庙算,非会所能及。只是……陛下那边……”
司马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不再看棋盘,仿佛胜负已定。“陛下年幼,易受奸佞蛊惑。我等为人臣者,自当为陛下分忧,清君侧,净宫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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