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,紫禁城,文华殿。
新晋皇帝朱瞻基一身素服,坐在御案之后。案上堆叠的奏疏如同小山,但他处理的速度却极快,朱笔批红,果断决绝,丝毫不见新君初立的生涩。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。
殿内安静,唯有烛火噼啪和纸张翻动的声音。
王瑾悄步进来,低声禀报:“陛下,通政司呈送今日各地哀表、贺表,其中……有彰德赵王府、乐安汉王府的。”
朱瞻基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,目光从奏疏上抬起,闪过一丝锐芒。他放下笔,声音平静无波:“呈上来。”
王瑾连忙将两份单独拣出的表文恭敬呈上。
朱瞻基先拿起的是赵王朱高燧的表文。他展开细读,目光扫过那些字字泣血、句句恭顺的词句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然而,当他的目光落在赵王主动请罪,恳求宽宥过往,誓言安分守己的段落时,他那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,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。
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,眼神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惊讶。
这份惊讶,并非源于赵王的恭顺本身——藩王上表恭贺新君,本是题中应有之义。令他真正感到意外的是,赵王这份表文中所流露出的那种……近乎卑微的恐惧和迫不及待的自我剖白。这绝非寻常的礼节性谦辞,更像是一个自知罪孽深重、唯恐大祸临头之人,在拼命摇尾乞怜!
“朕还未曾发难,甚至连一句敲打的话都未曾传出,他竟已惶恐至此?主动将‘昔日年少无知,性情浮躁,多有悖逆之行’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,恳求宽宥?”朱瞻基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念头。这太不寻常了!以他对三叔朱高燧的了解,此人虽不及二叔汉王勇悍,但性情阴鸷,素有野心,绝非轻易服软之辈。如此低姿态,背后必然有因!
几乎是下意识地,他的思绪立刻飞到了顾乘风密报的那两封密信上——那指向赵王可能勾结北元、参与临清之乱的骇人内容。当时,他虽震惊,但鉴于证据尚属“风闻”,且来源诡异,他内心仍保留了几分审慎,并未全然采信,更多的是将其视为需要严查的线索。
然而,此刻赵王这反常的、近乎不打自招般的惶恐请罪,却像是一块沉重的砝码,猛地压向了“密信内容为真”的那一端!
“难道……顾乘风所奏,竟非空穴来风?”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,“临清之事,当真与三叔脱不了干系?他如今这般作态,是因为事情败露,或者至少是察觉到了朕已起疑心,故而未雨绸缪,抢先请罪,以求侥幸逃脱?”
这个联想让朱瞻基的心猛地一沉。如果密信为真,那赵王的罪行就不仅仅是兄弟阋墙,而是勾结外虏、谋逆弑君!此乃十恶不赦之罪!而赵王此刻的表演,其用心之险恶,更是令人发指!
想到这里,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、混合着厌恶与杀意的弧度。这弧度一闪而逝,快得让侍立一旁的王瑾根本无法捕捉。
“情深意切,恭顺有加。”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,声音平稳无波,听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,随手将赵王的表文放到一边。然而,那轻轻放下的动作,却带着一种仿佛丢弃什么脏东西般的漠然。
王瑾屏息凝神,不敢接话,只觉得殿内的空气似乎又冷凝了几分。
朱瞻基没有立刻去拿汉王的表文,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,心中已是波涛汹涌。赵王的异常反应,使得顾乘风密信的可信度在他心中急剧上升。这不仅仅关乎赵王一人,更牵扯出北元、白莲教等一系列错综复杂、危及社稷的阴谋。他意识到,自己对朝局暗流的判断,可能需要做出重大的调整。一股更深的警惕和肃杀之意,在他眼底凝聚。
朱瞻基又拿起汉王朱高煦的表文。同样是哀恸与恭贺,文辞或许不如赵王那般“泣血”,但那份因“久病”而显得力不从心的恳切,以及主动奏请裁撤护卫、恳留世子于京师的“忠心”,却显得更为自然,也更符合汉王一贯“粗直”却又在关键时刻“懂事”的形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