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薄纸轻飘飘地落在御案上,如同一片落叶,预示着一整片森林的凋零。
曹髦的目光落在上面,平静无波,仿佛那行字并非来自千里之外的敌国,而只是一份寻常的晨报。
张让的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耳语,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死寂的大殿中:“回陛下,是滕胤的幕僚,借着商队的路子递出来的话。他私下问询,若……若举大事,助王师渡江,可得何位?”
大司马滕胤,孙吴的托孤重臣,如今与权臣孙綝面和心不和,已是公开的秘密。
这句问话,无异于一颗投入江东政坛深水中的巨石,只是尚未激起水花,便被曹髦这边的天罗地网悄然截获。
殿内一片寂静,唯有烛火炸开一粒灯花,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——那声响细碎如针,刺破凝滞的空气,在梁柱间来回弹跳,仿佛连光影都在屏息。
曹髦没有立即回答,反而轻笑一声,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冷,像冰棱坠入深井,余音带着金属般的寒意。
他缓缓站起身,踱步到殿中的舆图前。
指尖划过羊皮卷上蜿蜒的墨线,停驻在长江天险之上,指腹能感受到丝帛微糙的纹理。
夜风从半启的窗棂钻入,拂动他袖口绣着的日月纹金线,凉意顺着腕骨爬升。
“一位大司马,便想跟朕谈封赏?”他的声音低缓,却似钝刀磨石,令人颈后发紧。
张让心头一凛,陛下这是……嫌官小了?
谁知曹髦话锋一转,修长的手指点在武昌、建业等几个关键城池上,眼神骤然锐利如鹰:“只来一条鱼,太小了。朕要的,是整片江都为朕沸腾。”
他转过身,对候在一旁的中书舍人程德枢道:“德枢,拟一道《优待归义诸侯诏》。”
程德枢一愣,躬身道:“陛下,请示方略。”
“不必遮掩,要的就是天下皆知。”曹髦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诏书明言:凡江东将帅,能审时度势,举地来附者,朕皆以诸侯之礼相待——保其爵邑,存其宗庙,功高者,子孙世袭,与国同休!”
此言一出,程德枢与张让二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。
那气息撞在唇齿之间,竟生出一丝麻涩的铁锈味。
这哪里是给滕胤一个人的答复,这分明是向整个江东的所有实权人物,发出了一封公开的招降书!
而且条件优厚到令人发指!
“陛下,如此一来,岂不打草惊蛇?”程德枢忧心忡忡,喉结上下滚动,仿佛咽下的是滚烫的砂砾。
“蛇,就是要惊它,它才会乱,乱了才会自相残杀。”曹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唇边笑意未达眼底,反倒映得瞳孔幽深如渊,“此诏不必即刻颁发,将内容……不经意间,让风吹过长江去便可。”
数日后,钟会因续修《蜀鉴》之功,得旨入宫谢恩。
他本以为会得到金银赏赐或是官爵晋升,内心早已备好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谢辞。
然而,曹髦端坐于御座之上,看着伏地叩拜的钟会,却只是摆了摆手,示意他平身。
“士季,《蜀鉴》写得不错,足以警醒后世。”曹髦的语气很平淡,听不出喜怒,“朕不赏你金银,赏你一道难题。”
钟会心中一突,恭声道:“请陛下示下。”
曹髦凝视着他,缓缓问道:“朕新拟了一道《优待归义诸侯诏》,内容想必你也听说了。现在朕问你,若今日,你非洛阳着作郎,而是东吴镇守武昌的大将,手握重兵,听闻此诏,当如何处之?”
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钟会心口。
他胸腔猛地一缩,耳中嗡鸣乍起,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颅骨。
他想到了忠君报国,想到了孙氏恩义,想到了家族荣辱……但这些念头在“子孙世袭,与国同休”八个字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那八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,像潮水冲刷堤岸,一点点击溃信念根基。
许久,钟会才涩声开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