礼部给事中张珣那番引经据典、慷慨激昂的弹劾,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,在未央宫大殿内激起层层涟漪。
文官队列中,不少崇尚儒家仁政、王道思想的官员,虽未必敢如张珣般直言,但内心或多或少对其观点抱有同情,彼此交换着眼神,殿内气氛一时微妙而凝重。
所有目光,或明或暗,都聚焦于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扶苏。
扶苏面沉如水,目光深邃,缓缓扫过殿内群臣,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。那片刻的沉默,仿佛带着千钧重量,压得一些心中惴惴的官员几乎喘不过气。
终于,他开口了,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工的耳中:“张给事中所言,引圣人之语,怀悲悯之心,听起来,确是老成谋国,持重之言。”
他先定下一个看似中性的调子,却让张珣心中莫名一紧。
果然,扶苏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:“然,张卿,你可知此刻西域月氏故地,究竟是何种光景?你所怜悯的那六十五万之众,若仍在,朕之礼部官员前往推行王化,宣扬圣教,会遇到何种局面?”
他不需张珣回答,目光已转向文官队列前列,点名道:“叔孙通。”
礼部尚书叔孙通一个激灵,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,立刻手持玉笏出班,深深躬身:“臣在。”声音竟微微有些发干。
“朕来问你,”扶苏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,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,“若无武威侯以霹雳手段,一举廓清月氏顽抗之主力,焚其负隅之巢穴,绝其死灰复燃之根基。尔礼部如今前往月氏旧地,推行王化,要行书同文、车同轨、统一度量、革除胡俗、宣扬秦礼……你所将遇之阻力,比之先前,是大,还是小?此事推行起来,是难,还是易?”
叔孙通只觉得头皮发麻,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他心里跟明镜似的:人都快死绝了,宗庙、贵族、祭祀体系、文字传承的中坚力量被连根拔起,剩下的不是疯癫便是被吓得魂飞魄散、只能麻木顺从的奴隶,哪还有什么像样的阻力?自然是容易了千百倍!
他几乎要脱口而出“都没人了自然容易”,但这句大实话冲到嘴边,看到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,他猛地一个激灵,硬生生将这近乎本能的大实话咽了回去。
电光火石间,他彻底明白了皇帝的意图。陛下哪里是真在问他阻力大小,分明是要借他这位礼部之首、当代大儒之口,来肯定项羽那看似酷烈行为的“积极成果”,为这场定性的朝议一锤定音!
叔孙通能坐到这个位置,自是心思玲珑、反应极快之辈。他脸上瞬间堆起由衷的叹服之色,声音陡然拔高,变得洪亮而充满感情,仿佛发现了什么治国至理:
“回陛下!陛下圣明,此问直指要害!臣细细思之,武威侯此举,看似行霹雳手段,显菩萨心肠或有不足,然实乃快刀斩乱麻之千古奇策!实乃以一时之刚猛,换万世之太平也!”
他略微一顿,偷眼瞥了下御座,见皇帝神色无波,便更加卖力地阐述:“经此一役,月氏顽强抵抗之心已彻底化为飞灰!其宗庙、祭祀、文字、语言传承之中坚,皆已烟消云散。旧秩序荡然无存!臣敢以项上人头断言,如今月氏旧地,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,懵懂如初生婴孩,正亟待哺育!此正是推行我大秦王化、沐浴陛下浩荡恩泽之千载难逢的良机!阻力较之以往蛮夷桀骜之时,可谓云泥之别,霄壤之分!推行之事,必当事半功倍,无往而不利!”
他越说越激动,仿佛被自己说服了:“武威侯虽行雷霆之举,然实则如同良医刮骨疗毒,为陛下之仁政教化,彻底扫清了最大的障碍,开辟了一条通天之坦途!此非仅战功,实乃教化之功之先声!臣……臣先前愚钝,此刻经陛下点拨,方才恍然大悟,对武威侯之深远用意,佩服之至!五体投地!”
这一番话,说得冠冕堂皇,极尽偷换概念、曲意逢迎之能事,硬是将一场灭族惨剧美化成了推行教化的必要前提和莫大功绩。
说完,他还不忘迅速变脸,转向张珣的方向,声色俱厉地呵斥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