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是想听他“弄响”,老人笑了,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。他随手从旁边树上摘下一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叶子,放在唇边。
清越、欢快、如同山泉叮咚又似百鸟啁啾的旋律,立刻流淌出来!那根本不是树叶能发出的声音!旋律活泼跳跃,描绘着清晨森林的苏醒,狩猎的期待,丰收的喜悦。紧接着,他放下叶子,随手折了一根细竹管,几个孔洞一抠,放在嘴边,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、低沉而神秘的声音,像是祖先在火塘边的低语叙事。
最震撼的,是他用几个不同大小的竹筒,盛上山泉水,然后用细木棍有节奏地敲击水面和筒壁。叮咚、淙淙、哗啦……各种水声在他手下,竟然组合成了一首描绘雨林雨季到来、万物生长的“交响诗”!没有乐器,天地万物都是他的乐器。
岩帕老人说,这不是学来的,是小时候放牛,听风听雨听鸟叫,自己“玩”出来的。寨子里以前好多人会,现在年轻人出去打工,没人爱听这些“瞎闹”了。
凌云坐在竹楼的地板上,听得入了神。他意识到,这不是某种具体的“曲谱”,而是一种人与天地万物最直接、最本真的声音互动能力,一种即将失传的、属于人类童年的音乐智慧。
他请求老人,用他们寨子最传统的方式,把这些“弄响”的“道理”,而不是固定的曲子,教给他带来的几个有天赋的年轻音乐专业学生。学生们起初茫然,但在老人带着他们去听风声、辨鸟语、感受水流节奏后,渐渐露出了悟和兴奋的神情。
离开滇南群山,越野车又驶向内蒙古草原,寻找一位年近九旬、据说能闭着眼睛靠听力分辨每一匹赛马脚步声,并将之转化为马头琴旋律的草原“听风者”;驶向闽南沿海,探访一位家族世代传承、能用南音古谱演唱早已失传的宋元“船歌”的老阿婆;驶向湘西密林,拜访一位傩戏世家最后一位能完整唱诵所有祭祀古调、沟通“人神”的掌坛师……
一路走,一路记录,一路感悟。
凌云看到了太多皱纹密布却眼神执着的面孔,听到了太多被岁月磨砺得沙哑却依然迸发着惊人生命力的嗓音,触摸到了太多即将随着老人离去而彻底湮没在时光尘埃中的、独一无二的“声音活化石”。
他心中的“文明瑰宝”拼图,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,变得无比清晰和厚重。系统提供的经典,是文明殿堂里璀璨的明珠;而这些散落在大地角落的民间声响,才是托起整个殿堂的、深广而温热的土壤。
每晚在简陋的住处整理录音和笔记时,凌云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充实,还有一种紧迫的使命感。必须快一点,再快一点。每一次告别,都可能是一次永诀。
这天傍晚,在川西一个羌寨,他们刚记录完一位老释比(羌族宗教仪式主持者)吟唱的古羌战歌。那歌声苍凉悲壮,仿佛能唤回千年前的雪山与烽火。
王斌拿着卫星电话,走到正在篝火边整理资料的凌云身边,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有些凝重。
“凌先生,有个情况。”王斌低声说,“我们内部梳理线索时发现,近半年,尤其是您开始筹备全球大师课和这次深入民间寻访以来,境外有几个背景复杂的‘文化基金会’和‘民俗研究机构’,也突然加大了对我国偏远地区民间老艺人的‘访问’和‘资助’力度,尤其关注那些掌握独特技艺、传承谱系清晰的。”
凌云抬起头,火光在他眼中跳跃:“你的意思是?”
“手法很专业,以学术交流、生活补助、甚至帮助出版回忆录为名,接触非常深入。”王斌的声音更低了,“我们怀疑,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学术兴趣。结合之前关于文化窃取和解构的情报,他们可能想抢在我们系统整理、保护并融入教学体系之前,以另一种方式掌握甚至歪曲这些文化的解释权。或者……更糟。”
一阵山风吹过,篝火猛地摇晃了一下,映得凌云的脸庞明暗不定。
他看向远处黑暗中沉默的羌碉,又看了看手中录音笔里储存的、老释比那苍凉的歌声。
文明的根系深埋大地,滋养着参天大树。